人在狱中

Posted: 1999-03-25 by 纽士巴(newsbar) in 时评快呛

    “咣”!晨熹微露,韶关监狱大铁门徐徐开启
    六点正,监狱大门就频频闪过上班干警匆匆的背影。
一道高墙,将自由隔绝在大门外面,里面的世界在秋天的阳光中,更是透出几分神秘。
干警打开各个监仓的铁门,同时按响了电铃。
    “铃……” ,铃声就是监狱里面一天的开始。
在管教干部的监督之下,女犯们叠被、洗漱、吃早饭,沉默而又熟练。
和往常一样,曾利华提前15分钟起床,其它女犯起床的时候,她已经将自已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。
    广东甚至全国都有不少人知道曾利华。1993年,广东省人民检察院反贪局一举侦破曾利华索贿受贿案,当时是深圳工程咨询公司副总经理兼广州公司经理的曾利华,在开发房地产项目过程中索贿受贿500万元,数额之大震惊全国。1995年12月,曾利华被判处死刑,缓期两年执行,剥夺政治权力终身。
    1996年3月27日,也就是她40岁生日之际,她来到韶关监狱服刑,在狱中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。
    今天的早饭是咸菜配饭,曾利华不像其它犯人可以一口气吃完,她只是随便扒了几口,就退到一边清点人数。
曾利华服刑的韶关监狱离韶关市区约14千米,在押犯人中有相当部分像曾利华这样的重犯。曾利华现在女犯大队第九分队的考勤员,协助干警清点人数是她每天必做的工作之一。
6点45分,例行点名开始,干警点到那位犯人的名字,她就要举起手答“到”,曾利华也不例外。
    “遵国法,守监规
    三字纪,要牢记”
    大部分女犯熟练地背着监狱的三字经守则,排着队到监狱另一地点集体劳动。女犯监仓冷清下来,给曾利华分配的是阅览室的工作,小小的阅览室藏书不多,清闲下来的时候,她也会想起过去的事,她说,至今喜欢回忆的,依然是那段驰骋商海、叱咤风云的“辉煌岁月”。
    “在我一生中,最开心、最怀念的就是商场上的日子,人们认为做不成的事,我可以做成,今天回忆起来还是感到很安慰。我的成功来自我的悟性以及务实的工作态度。只不过现在的结局偏离了当初的目标”,她说:“这个圆心的抛物线抛得太远了”。
    空荡荡的监仓,除了打理阅览室,曾利华会尽量找些内务劳动来做一做,分发报纸,或者是送送开水。
从商界女强人到沦为阶下囚,境遇上自然是天壤之别,但从开初的想法上探究,也许仅仅是一步之遥,或者仅仅是一念之差。曾利华认为是自信造就了她的成功,同样是自信造就了今天的结局。
在她的档案里面,记载着一名四川来的少女,如何从演员转而成为了铁路职工,又如何在商界崭露头角,再后来,如何从中共党员、劳模、副处级干部变成了被判死缓的犯人。
    按她自己的说法,从天府之国来到经济特区,她的路子一直很顺:“我只觉得自已行,所以拼命做,从别人的评价中了解自已,也觉得自已能力强”,直到“一次次的胜利令我忘乎所以,广州话讲‘衰自信’。我总是自已想做就去做,没考虑人们的行为还要受法律约束”,她说:“我还是不懂法”。
采访中,曾利华有问必答,但总是小心地回避一些尖锐的问题,至今她仍然愿意将自己评价为聪明人,也是好人,虽然做过错事。她反问:“我犯了罪,但我的家人,我原来的同事,我原来的部属,甚至曾经和我有过生意来往的人,都到监狱来探我,关心我。如果喜欢害人,他们还会这样做吗?”但当她努力粉刷过往岁月的时候,或者人们也就因此无法解释曾利华当初对钱财疯狂的掠夺,也无法诠释曾利华今天的命运了。
她说钱对自已并不重要,“我不缺钱,从来不缺钱,我是经理,可以支配很大笔的钱”,但她手中掌握的权力却可以使钱财滚滚而来,来得容易的钱也许真的不重要了,记者与她有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。
    曾利华:“刚开始没想占有这笔钱,后来占有它的时候,思想就发生了变化。因为我手上经过的钱不止几百万,而是几个亿。”
    记者:“可当中有几百万元,账号上的名字是曾利华,你觉得这笔钱应该归你吗?”
    曾利华:“感觉想占有它,想证明别人没有,但我有。”
    记者:“面对这一大笔钱,你没有感到害怕?”
    曾利华:“当时不知道害怕,真的,直到被检察院抓起来……。”
    或者,她想用金钱验证自己过人的胆色,证明一位新客家在特区的成功,然而最终令她折戟沉沙的,恰恰就是对金钱无节制的追求。无需否认的是,正是她的聪明才智,她对人情世故的准确揣摸,使她在短短两年时间,从不同渠道,以不同方式敛积了500万元并不属于她的财富,这样的“成功”,连她本人也始料未及。
    当然,造成曾利华悲剧的不仅是她自身的贪欲,缺乏强有力、行之有效的监督机制,也令她的欲望在不断实现中不断膨胀,又在不断膨胀中不断实现。
    曾利华说:“从来没有人提醒过我什么,包括组织、领导、同事。制度上也有漏洞,公司在深圳,我在广州工作,离上级主管领导也远。我分管业务,很少参加政治学习”,她似乎努力回忆道:“我没受什么监督。”
    对判死缓的曾利华来说,服刑的日子可能异常漫长,朝夕相对的除了同监仓的女犯外,就是比她年轻得多的管教干部罗晖。
    罗晖1994年毕业于中南工业大学,曾利华投牢至今,面对的就是这位工科研究生毕业的管教干部,套用一句俗语是“棋逢对手”。
    要改造曾利华这样的以女强人自栩的犯人,罗晖自有她的办法,她认为象曾利华这样在外面做过经理,素质较高的犯人,干警应适当安排一些工作给他们,充分利用他们的能力,奖惩结合。罗晖说:“曾利华至今没有被扣过一分,在犯人中很少见,这说明她的自制能力非常强。”没有被扣分,获得减刑的机会就比较高。
    假设,仅仅是假设,曾利华当初在金钱的诱惑面前也是“自制能力非常强”的话,一切的一切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。
    监狱主要罚惩手段就是对犯人实施强制劳动,实行严格的纪律约束。
    “1,2,3,4,5,6,7,8,9……”
进出每一道大门,犯人都要举起右手报数,原来戴着帽子的还要脱下帽子,即使只有一个人。
这就是监狱,监狱有监规,服刑人员必须无条件服从。
    韶关监狱是广东境内唯一一家有女犯的监狱,在押的2000多名女犯无疑要在这里为她们的罪行付出代价,悔过自新是她们的命运,也是她们唯一的出路。
罗晖说,亲情是女犯最坚强的精神支柱。曾利华留下一本小小的影集,她时常会捧着影集发呆,那曾经司空见惯的幸福,此时变得如此遥不可及,往事只能在方寸间得到片刻回味。
她说,一个月前,她的丈夫和十二岁的儿子专程从澳大利亚来到韶关探监。开始时儿子对母亲戒心重重,使她非常伤心,但是泪水只能往心里流,到 了临近分手的时候,儿子突然表示明年暑假要自己回来探望妈妈,却又使她产生了莫大的安慰。
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获得减刑,早日和家人团聚,她说想家心切,同时又愧对亲人,在狱中她一定会努力改造,即使提前一年出去也好。
她等待着年底宣布减刑的日子。她表示出狱以后还会继续从商,“不过会多做有益社会的事情。”在狱中,她自费订阅了《深圳特区报》,一方面是关心特区的情况,更重要的,她是在关注着金融证券业的风云变幻。
这时,已经42岁的曾利华折起了幸运星,她说想儿子的时候就折一个。一个个幸运星、一只只千纸鹤也是在为自已的明天祈祷。
世上没有后悔药,早知现在,又何必当初。
    时间在过去和现在的交错中流逝,11点钟是监狱的午饭时间,狱监队集中开饭,这里多是新投牢的犯人,其中就有广东省佛冈县的几位领导干部,有干警戏言他们可以在狱中开半个“常委会议”,会议召集人由原佛冈县委副书记、县长廖添财担任。
    监狱作为国家机器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,鲜明地反映出时代的特征。
    五、六十年代,韶关监狱的犯人以国民党战犯和特务居多,电影《羊城暗哨》里特务八姑的原型就曾在这里关押。
    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在极不正常的政治气氛下,一批老干部曾经被送进这里“保护性”劳动、居住。
    到了八十年代,暴力刑罪犯占了服刑人员中极大的比例,文盲加法盲成了主要的管教对象。
    进入九十年代,党和政府大力打击贪污腐败,一批批经济案犯接受了法律公正的判决,于是监狱里又多了一批原本有官有职、有头有脸的腐败分子,比如曾利华、廖添财。
    监狱管教干部说:进来的都是犯人,各方面都一样。
    有人问管教干部,你们的级别大都低于科长一级,在投牢的犯人里看到这些原来官职远高于你的犯人,有什么感觉?
    答: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。
    再问:连好奇心也没有?
    再答:同监仓的犯人有时会有些好奇,我们没有。
    中午11点,是午饭时间。
    犯人们拎着小凳,排队到一处空地吃饭,地上放着一大桶白饭及半桶煮萝卜。犯人们围成圈每人一份,或蹲或坐埋头吃饭,监狱伙房提供的菜不多,饭倒可以管饱。
    原佛冈县县委副书记、县长廖添财也夹杂在人群中,一身囚服的他现在毫不起眼。然而正是他利用职务之便收受33万元的财务,并且将106国道佛冈路段改造成了人见人骂的“豆腐路”,最终将自已送进了监狱改造。
    大部份犯人碗里是萝卜白饭,廖添财加了点菜,咸菜中有几片肥猪肉,不过他吃起来仍然兴致不高。
    “现在饭量可比以前少多了,从前吃菜多、吃饭少,吃的不是鱼就是肉。”廖添财有些感伤地说。
    “这里的菜吃得下吗?”
    “这叫马死落地行,吃不下也要吃,这里是劳动改造,不是享受,慢慢习惯吧。”
    也难怪,每月每个犯人一百来块的伙食津贴,能有什么油水。对日日山珍海味的廖县长确是无从下咽,而对于曾经也吃过苦的廖添财来说,却又是一种多么无可奈何的回归。
    监狱的一面墙上写着一行斗大的黑字–“你是谁,这里是什么地方,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看上去,廖添财还比较明白目前自已的身份。
    廖添财感受颇深:“刚进来时入狱教育就讲得明白,我现在的身份是囚徒。没办法,都是自已造成的,我已经错过了选择的机会,只能积极改造,争取早日出狱。”
    “肚子饿的时候,想吃什么?想吃肉吗?”
    “想,想吃点肉增加油水。”
    监狱生活极有规律,收拾好碗筷就要开工,廖添财刑期长,年纪大,留在狱内负责仓库保管,对这位曾经掌管全局的一县之长来说,虽然同样是管理工作,宏观与微观之间,身份已经有了天渊之别。
    廖添财一脸无奈:“以前作为一县之长,工农兵学商样样要管。在这里只用做些具体的事情,工作性质不同,工作态度也大有差别。”他比较说:“以前的工作自动自觉,目的是干好工作。现在是强制劳动,目的只是为了尽早出去。”
    管教干部觉得廖添财表现还不错,开始进来的时候有些情绪,后来就安心了。来探望他的人不少,除了亲属,也有佛冈县政府派来的干部,
都鼓励他好好改造,争取减刑。
    与廖添财不同,许多刑期短的犯人可以在狱外从事劳动,离开森严的监狱大门,犯人依然在干警严密的监管之下。狱外管理难度更大,管教干警每半个小时就要点一次名。
    “谁谁谁”“到”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    监狱外点名马虎不得,犯人们必须起立、举手、摘帽,大声应到。干警们说监狱里组织劳动,其实教育改造的成份最大,生产效率倒是其次的事,而且半小时点名一次,绝对不可能像企业那样生产。
    监狱实施再造灵魂工程,对于廖添财这样的服刑人员来说,根正苗红,再加上几十年党龄、军龄以及原来的职位都改变不了这样的现实:接受改造,从头再来。
    廖添财的历史其实可圈可点:“我十几岁当兵,二十几岁入党,有三十年党龄,二十多年军龄,可以说是根正苗红。我1988年退伍回佛冈,1989年提县委副书记,1990年当县长,我在工作上确实有成绩。并不靠“后台”。到今天这种地步,原因有二个,第一是主观原因,沾上了资产阶级的享乐思想,一有适当气候就发展到以身试法;第二是客观原因,比如社会风气、周围环境等的影响”,他特意强调:“我这样的身份,后一点我不想多说。”
    法律只承认事实,过错都要付出代价,他原本权倾一时,仕途坦荡,但从几何起,权力为贪欲铺平了道路,逃避监督的权力无可逃避地带来腐败。
    “我何时开始转变,并没有截然的界限”,廖添财很平静地说,“什么事情都是从小开始,从量变到质变,我以前是优秀党员,是称职领导。在我转变过程中权力起了决定作用,没有权就没人买账,像现在我没了权,就没人送钱来了。”
虽然廖添财有点谈权色变的感受,但事实上,权力导致腐败有一定的条件–缺乏自制和缺乏监督的权利才有腐败的结果。107国道佛冈路段改造工程案被揭发后,廖添财及同案的佛冈县副县长被判无期徒刑,县公路局副局长被判有期徒刑六年,目前三人都在韶关监狱服刑,回首往事,对钱和权的理解似乎多了几分深刻,也多了几分悔意,“我当县长是人民选择了我,历史潮流将我推上台,我却没有珍惜,辜负了佛冈人民的重托,没有为佛冈人民做好事。”
廖添财的家乡就在佛冈,广东中部一个还是相当贫困的县份。虽然他至今仍然津津乐道的是,因为工作有实绩,县人大以大比数通过他的县长任命。但更令他耿耿于怀的,却是家乡的父老乡亲在他东窗事发之后,会不会忘掉了他对家乡曾经有过的贡献。虽然这一切,他不愿意流露。
廖添财在仓库里悔恨当初的时候,狱外搞基建的服刑人员放工回监了,监狱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关闭。
这时,夕阳在留恋之中沉入远处的山峦。自由与阳光一样可贵,如果不是触犯了法律,他们的生活早该是另一种滋味。
    一扇门分隔开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,狱中的日子变得冗长而单调,廖添财慨叹自己老了许多,一年多的狱中生涯也令自己似乎一下子懂得了许多。
    虽然心里有愧,廖添财说还是会活下去,直到返回故乡佛冈的那一天,“我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,回去以后不可能在政界了。刑满后就做普通老百姓,甚至是曾经服刑的老百姓,那时,佛冈人民也早就忘记我了”,不经意的言谈之中,却透出深深的失落。
晚上有考试,廖添财下午没有到球场看球,球场上服刑人员篮球队正在训练,这支篮球队以往和干警篮球队多次交锋,还赢了比赛,球队的教练却是由干警担任。
天黑下来的时候,监狱里的考试开始了,试卷内容包括时事政策和法律常识。
    在众多的犯人中,廖添财显得特别轻松,他说考试内容相当熟悉,三下两下完成了试卷,自信“100分不敢说,90分绝对没问题。”
    就在廖添财、曾利华考试的时候,监狱的一角,刚从外地监狱巡回演出归来的文工团正在排练,团员都是在押犯人,演的多是与铁窗生活有关的内容,自编自演,也确是感人至深。
    然而,监狱毕竟是监狱,巡逻的摩托车不断提醒着,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。在这本该平和安宁的夜晚,不知曾利华、廖添财有怎样的心境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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