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前的这个时候,我在香港。
那时候,艾敬的《我的1997》正流行,香港在国人心目中像神话一样。不过在此之前,已经有多次香港公干的经历,别的不说,地铁坐得非常熟练。可能是这个原因,1997年香港回归,我给派去负责香港回归的现场采访。
6月初先去了一次,带了3个人,两个编导一个摄像,选了一堆有故事的人物,专门拍一组纪录片和预定在7月1日播出的专题《我们见证1997》。印象最深的是冯仕强先生,他是一家工程公司的老板,也是屯门一个居民组织的负责人。经港九流动渔民协会推荐,冯义务替我们开车,每天开着他的私家车把我们送往各个拍摄地点。后来才知道,流动渔民既有内地又有香港的身份,一直保持着和内地对接的组织架构。冯接受的是正规的“左派”教育,会熟练地哼出《长征组歌》的旋律。有一次我们到香港电台采访,到了门口他一反常态,坚决不肯入内,我们都很奇怪。后来才知道,他积极参加过1967年暴动,曾经向香港电台投掷过汽油弹。一直到1997年,他仍然没有原谅这个他认为的港英政府的舆论工具。在香港电台,一个曾经留学英国的节目总监却跟我们说:我们不爱党但爱国,我们也是爱国人士。这让我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第一次介入到香港人的历史纠缠,也是第一次亲身和香港的“左派”(也给叫成“亲中派”)交往。最近黄秋生主演了一部电影《老港传奇》,说的就是“左派”在香港的奇特遭遇,因为冯仕强,想去看看这部电影。也不知道在香港特立独行的冯生,十年以后怎么样?
6月底再去香港采访,这次只有两个人——我和一位主持“晖少”,也许上级并不希望地方媒体去回归第一线“添乱”,严格控制出境人数,我们都是办旅游签证去的。“晖少”是我的行政领导,但策划、采访、撰稿由我全权负责,同时本人还是唯一的摄像,扛着一部索尼507一体化摄像机,背着三脚架,“晖少”拎着6块厚电池、充电器和30盘磁带,还有一套西装。
坐粤海公司的旅游大巴到香港,车上基本上都是新闻同行,大部分是报社的,有几个还是像我一样再进香港。记得大家都踌躇满志,一付专程去发动新闻大战的样子。过香港海关的时候碰到一些问题,关员见我“武装到牙齿”的模样,问:你到香港干什么?我答:“工作”,他居然说“你不能到香港工作”,我看了一下他的皇冠帽徽,回敬了一句“采访新闻是我的工作”。关员回身找上司嘀咕了好一阵,才在我的通行证上盖了个放行的印章。当时年轻,受不了这样的怠慢,丢下一句:我们回头的时候,香港回归了,你也要为我们工作了!
接下来的几天,我和“晖少”的采访非常紧张,按照已经提前预约好的时间,坐出租车奔波在港九各处,记录一幕幕回归临近香港的真实场景。拍好的带子我要送去CNBC当时在香港的分部,用他们的卫星把新闻传送回广州。第一次去CNBC传送差点晕倒,里面全是外国人,一个华人都没有。我的英语本来就又哑又聋,何况还是技术问题,鸡同鸭讲比划了半天,他们终于找来了一个美国人,曾经报道过越战的资深记者,会一点点汉语,加上我的一点点英语,卫星传送终于顺利开始。跟这位美国同行聊过怎样做回归,他形容回归是一次军事占领,解放军会以直升机机降部队为前导、舰艇登陆为主力实施接管香港军事的目的。战地记者出身,他建议我重点关注空中和海上的进占行动。我没有经验,我们也只有两个人,不可能兼顾海陆空三处行动,琢磨了半天,我没有听从美国同行的建议,决定7月1日主攻陆路——陆军是解放军中的老大哥,阵容应该是最鼎盛的,不单镜头好看,更重要的是势单力薄的我们有比较充裕的时间保证成功率。
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。大学时有位同煲同捞的“沙煲兄弟”“花生”,当时他由佛山派驻在香港,7月1日他人不在香港,但专门给我们介绍了他的朋友、香港招商银行一位摄影发烧友“振华”,他俩给了我们很实际的帮助。回归那天晚上,我们由“振华”带路,下午跑上美国银行大厦,居高临下采拍英国人的离别仪式,查尔斯王子、末代港督彭定康和香港市民依依惜别,同唱《友谊天长地久》,雨水和泪水流淌在他们的脸上。傍晚,在中环的一座大厦上,河北驻香港办事处专门为我们三人举办了隆重的回归宴席,素不相识的人们为回归频频干杯。晚上,我和“晖少”喝得心花怒放,走着螃蟹的步式打的来到香港政府总部,选择了一个最好的位置,和数百海内外同行一起,见证主权交接的历史时刻。7月1日0时,工人在预先搭好的脚手架上拆下港英当局的徽标,在耀眼的灯光中挂上中国的国徽。在场的香港警察拿出准备好的香港特别行政区帽徽,更换过程非常迅速。记得我给主持写的现场报道大概是这样的:我在现场,见证着这个伟大的历史时刻,今夜零时零分,我永生难忘……。接着,我们赶到港九车站,坐火车到新界,预先和新界欢迎解放军联席会议联系过,他们提供了一个蛮好的拍摄角度。那天晚上好大的雨,大雨当中,穿着黄袍马褂的新界乡绅,三点式上阵的热舞女郎,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闻界同行,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寸步不离。解放军陆军车队终于驶近,我用“晖少”的价值不菲的西装盖着摄像机挡雨,站在雨中不停地拍摄,“晖少”撑着伞,做完了以轮式装甲车为背景的现场报道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有同行跑到青马大桥等海军编队,但在雨雾之中一无所获,央视白岩松等重兵把守直升机降落的地点,但机队起飞的时间因为气候关系一推再推,据说最后也没有突出的效果。
回归后的第一个清晨,我们全身湿透,行走在新界的街头。报社同行接到总部催稿的电话,气愤地回骂:底裤都湿了,催什么催!哈哈,大家很兴奋,很敬业,很痛快也很粗鲁。回到尖沙咀的住处,放下设备,“晖少”立即趴在床上呼呼大睡,我换了件衣服,马上坐地铁去CNBC,把采访内容全部发回广州。总部遥控的电话说,英国人的离别仪式播出前撤下来了,别的内容都通过电视展现在广州人的眼前,虽然在香港只有两个人,但在新闻大战中我们大获全胜。从CNBC回来,买了两份7月1日报纸,然后关上手机睡觉。
7月2日,天色转晴。“花生”也由佛山来到回归以后的香港,豪气的他主动做东,我和“晖少”、“振华”,南方报业的摄记“红哥”,还有我小时候的玩伴已经移居香港多年的“阿彪”,天南海北纠集起来的一伙人,在一个酒家痛痛快快吃了一顿,喝了点小酒,我对“阿彪”说:回归以后香港必有劫难,有机会你还是到美国投奔你妹妹去吧。不幸言中,回归以后,香港先是遭遇金融风暴,接着就是“沙士”袭击……,不一而足。好久没去香港,好久没见到“阿彪”,知道他还在香港,不离不弃,希望他一切都好。